果然,女船長對他的態度比平日更惡劣,偶爾他又會聽到副船長高聲說:「我都說過那個百人宴的工作接不得的啊﹗看現在,我們多悽慘啊﹗還要自掏腰包,虧了半金呢﹗」
「當初女船長答應這宗生意時,那個小人明明沒有說過半句反對的話,現在又跑出來煽風點火﹗」小女工一邊打掃睡艙,一邊不忿的說。
「他最愛打落水狗,我都已經習慣了。」小伙子苦澀的說。
「你面色很蒼白啊﹗又再整夜沒睡過嗎?」小女工關切的問。
小伙子搖搖頭。「怎麼能睡得著?我覺得自己就像進了賭場,然後聽了人家的推薦就信心十足的押下了所有籌碼,結果呢?輸個清光……」
小伙子記起那天其中一個校友還反過來安慰他,還勸他以後聘幫工之前,應要先考核一下對方的能力。
是的,是他太相信人了。小妞說那個瑪媲女子能力高,他便盲目的相信了,誰知道她竟然連一個普通廚子應有的概念都欠奉。
「那天副船長告訴我說女船長認為百人宴是你一手造成的爛攤子……但不要連你也自己責怪自己吧。」小女工勸說。「船上的生活已經夠苦了,不要把自己弄得更悽慘吧。」
「我這幾天反複在想,在威猛號上工作,不僅令我自己猶如身處煉獄之中,更會連累我認識的人。先是故人無辜的被女船長上門大鬧、繼而是校友這次辛勞過後又無法收到全數酬金……」他垂下眼。「再這樣下去,我怕我真會眾叛親離。」
「你不要再多想了﹗」小女工搖搖他。「這根本不是你的錯﹗你的朋友都會明白的。還有,以後船長要是再叫我們向她推薦人的話,還是推卻好了 — 除非對方是你的仇人吧。」
他給小女工逗笑了,心底卻無法樂起來。
***
這天為了補給物資,船靠岸了。以往小伙子總會乖乖的留在船上,直到女船長准許他離船時才上岸去。但今天他感覺到,不馬上去透透氣的話,他真的會壓抑得發瘋。當副船長理所當然的一下子衝到鎮上耍樂時,小伙子便跟著他箭步走到鎮上。
小伙子進了一家酒吧,在調酒師面前坐下後,他問:「有沒有一種酒可以令人麻木、不再感到痛苦?」
聽了這個問題,調酒師抬頭定睛審視他好一段時間。「年輕人,究竟是甚麼使你如此憔悴?你的眼神沒有半絲光彩……我從未見過如此空洞的眼睛。」他柔聲問。
調酒師形容得太貼切了!空洞的不僅是他兩眼,他的心亦如此…… 就連一個陌生人也可看出他滿心積鬱、會關切慰問,為何船上朝夕相對的那兩人卻可以完全不在乎?而小女工除了同情他之外,亦甚麼也做不來,因為她的處境不見得比他好很多。
想到這裡,他悲從中來,哽咽著把這些日子以來的辛酸娓娓道來。
聽罷,調酒師皺起眉頭。「你乾脆現在便逃吧!這裡距離你家鄉不算太遠的。要不然你也可以暫時留在鎮上,這裡的生活不賴的啊。」
「可是我仍未等到海上的圓月……」
「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你不會明白的……這個心願是使我能夠熬到現在的動力。現在放棄的話,那我過去一年多就是完完全全的白活了。」小伙子的思緒又再飄到使他魂牽夢縈的老家。「我們家貧,從小我便很渴望可以一睹外面的世界。我知道母親也曾經有過這份渴望,但她為了生計、為了這個家,就連我們鎮外的地方她也未曾踏足過。在我小時候,她總會向我訴說她從別人口中聽來的驚險故事、奇幻故事。她曾經說過,海上的圓月就像柔滑的黑色天鵝絨上繫著一顆世上最耀目的寶石般……那瑰麗的畫面深深烙在我的腦海裡。我對自己說,總有一天,我要親自去印證,然後歸來更細緻地向母親描述那個景致。」
調酒師默默遞上一杯酒,待他說下去。
「但願望歸願望,我也有自知之明,知道可能到我百年歸老也沒有這種機會,誰知現在的自己竟然真的在行船。可是那機會卻咫尺天涯,總是只差一點點我便可圓夢,只差一點點而已……」
「多數人在逐夢的過程中都是快樂的。你呢?你有快樂過嗎?」
調酒師這個提問,一下子打進他心坎裡。他想起了第一個圓月之夜,他懷著興奮無比的心情由黃昏開始在甲板上靜候著,他清楚記得自他的心跳急促得彷彿整個心會破胸而出般;繼而在腦海中浮現的是那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密雲將整個天空籠罩著,他卻依然痴痴的在甲板上呆等,祈求雨會停、圓月終會出現。結果雨下了一整夜,他沒有等到期待以久的圓月。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不幸的圓月之夜……他的心情一次又一次由興奮淪為失望、再由失望濫淪為絕望。滿心期待漸漸落得滿心驚惶,他愈來愈怕下一個圓月之夜又再遇上一樣的霉運、怕自己到老死也不能如願、怕無法再撐下去、怕會瘋掉。
看到小伙子怔怔的,調酒師繼續說下去:「無疑,我的確無法完全理解你的執著和痴迷。如果你認為是值得等的話,我也只能衷心的祝你終能如願。雖然我們萍水相逢,但我也希望你不會為你現在的決定而後悔。」
三個月吧。如果這三個月仍未能一睹圓月的話,他便會認命,返回故國去。小伙子終於下定了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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