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複做著水手和廚子的工作,小伙子自覺像一部機器。以前在學堂時,每做一道菜,除了講求味覺上的享受,他還很著緊菜的賣相,他會花心思以最匹配的器皿盛載食物、將它們擺放得精美絕倫,務求令人垂涎三尺。但現在呢?這些已非考慮之列。在廚房忙得不可開交之際,往往突然被召到甲板上拾羽毛、抹塵埃,他能夠好好的煮成一頓飯,其實已經很難得了。有時候,他真的很害怕,有天當他回到故國的時候,他再不熱忱於對美感的追求,甚至已失去了那種能力。
曾幾何時,他深深感覺到自己體內有一股澎湃的創造力。但那份力量,似乎已隨船上日子的過去而逐漸消退。
偶爾當船泊岸卸載貨物的時候,他還要充當苦力。搬運貨物的時候,他又會深怕自己哪個姿勢錯了要捱罵。即使並非即時被罵,女船長也會把他做錯了的每件事牢牢的記下來,到某天回想起來便一下子如數家珍般逐件事數算、把他批評得一文不值。
有時候,他很懷疑女船長是否在校時當風紀糾察、或曾經任職警察或獄卒之類的,彷彿她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要監視著他,看看他哪裡出錯了,然後樂此不疲的訓示他。(他懷疑這根本是她的嗜好。)他每天活得誠惶誠恐,步步為營的深怕自己哪個動作錯了、哪句話說錯了。女船長的存在,對他造成龐大的壓力。只有當她休息去了的時候,他才能稍稍鬆一口氣。
他一度以為,只要他安分守己、勤快地把當天工作做完、處事小心翼翼,他的生活便會好過點。
原來不然。
當他因為一些船務事宜要請示女船長、請她指點和作決定時,她會罵他人頭豬腦,小小的決定也做不來;但當他自行做了一些他認為很合理的決定後,女船長又會罵他自把自為、不分尊卑。有時候她的口令跟睡艙貼著的船上百規是互相抵觸的;有時則是上午的口令和下午的口令是相反的。她也曾經叫他不要怕犯錯,因為人人都是要在錯誤中成長的;但到他犯了些無傷大雅的過失時,女船長又會兇巴巴的說威猛號是不容許有人犯錯的。
他實在不知道,甚麼才是萬全的做法。
此外,女船長亦曾經因為她自己有事情忘記了、副船長打鼻鼾、有海鳥停在船上、天氣潮濕、小伙子臉上長了暗瘡等事情而向小伙子大發脾氣。
也許唯一令他沒那麼難過的是,他曾經見過臨時聘用的搬運工人少收了她一毛錢(沒錯,是「少收」了而不是「多收」了)而被她破口大罵、見過她把付錢請他們托運貨物的主顧罵個狗血淋頭,也見過她因為托運的生意少了而指罵副船長。這樣一來,他才可以幻想對方並非衝著要折磨他的。
儘管如此,日子還是很難熬。
有時候,站在一旁的副船長會以同情的目光望著他,有時則會在女船長返回船艙後輕拍他的肩,叮囑他「百忍成金」,咀角卻震顫著,彷彿在強忍笑意。曾幾何時,副船長噓寒問暖時,他真的會笨得向他傾訴,但後來有一次女船長發火時一併複述他的某些怨言、罵他忘恩負義,他才驚覺那些不是關懷,其目的只不過是要套話。為此他氣得一整夜也在罵自己笨、罵自己是豬。他一早已知道那人會打小報告,但他自以為這艘船上只有僅僅三個人,根本任何人也沒有必要去做些下三流的事情傷害別人,所以他真心想相信,那人是在關心他,但結果又怎樣?為甚麼想去相信人,竟也是不可能的事?
他每晚只能對月亮訴苦。偶爾密雲蓋月,他便難過得不得了,感覺就如唯一的心靈支柱也把他背棄了。有時他會寫信,待船泊岸時便寄回家,但信裡盡是些他虛構出來的快樂事情。不得讓家人擔心,是他對自己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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