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November 30, 2010

追月的小伙子(一)(转载)

剛從廚藝學堂畢業的小伙子,沒有甚麼遠大的志向。他從小以來唯一的願望,就是一睹海上的圓月。

他曾聽說過,在漆黑的大海上,繁星映照的圓月是世上最美的景致。住在這個沿海地區的他,卻從未試過真正的投入大海的懷抱。呆在碼頭邊遙望水平線,已經是他與海最接近的距離。

願望說到底也只是願望。不見天日的廚房將會是他的工作場所,想呼吸不含油煙的新鮮空氣已是種奢望,連賞月也機會堪虞了,更遑論看海上的明月?他苦笑。

同期畢業的同學大部分都已在各式各樣的食肆找到了工作,小伙子心裡卻總是惦掛著那傳說中最圓最亮的明月。他實在太沒出息了吧?可是,有時候他不禁會會問自己,假如現在的自己不去親眼看一次,到他成了大廚、老廚的時候,他會否還有這份赤子之心,去追求一幅景致、一個夢?

不自覺的,他來到碼頭上。那裡有一艘很小的船停泊著,吸引了他的視線。

他揉揉眼睛,懷疑自己看錯了。再睜眼的時候,發覺船身貼著小小的一張紙,寫著「招聘廚師」。

是他走運了嗎?他匆匆跑上前,想近距離看清楚些,卻一下子撞上了些甚麼,狠狠地摔了一跤。

「臭瞎子﹗想把我撞死嗎?」

小伙子回過神來,才發覺自己撞到了一個矮小的中年女人而不自知。那女人頭上頂著一頂很大的黑色帽,跟她那小個子格格不入。她黑色上衣的胸前和臂上也大刺刺的繡著「船長」二字。

「閣下就是船長嗎?」小伙子半帶激動地問。

「正是。」女船長昂首回答道,原來滿臉的怒氣一下子一掃而空。「小伙子,有眼光!一眼便能看出我是這艘威猛號的船長。」她微著笑伸手把他扶起。「其實我的作風一向很低調。我一直也鼓勵船員當我是朋友,不要時時刻刻記住我是高高在上的。」

雖然小伙子覺得她這話怪怪的,但也不便多言,反正這並非重點。「請問你們真的聘請廚子嗎?」他戰戰兢兢的問。

「當然啊。你懂得烹飪嗎?」女船長上下打量他。

「嗯嗯,我剛畢業於廚藝學堂。」

女船長不禁暗自笑了。世上還有比畢業生更理想的人嗎﹖聘用有經驗的廚師要付十金,想來叫她肉都痛了。

「依我看,你應該也是個有潛質的小伙子。你這麼有眼光,不會有錯的!給你三金吧﹗假如你工作表現好的話,我們還可以將威猛號的一部分給你。很吸引吧?不用考慮了,馬上上班!」說著就把小伙子拉到船上去。

「但我至少要向家人說一聲啊﹗」女船長的急進,使小伙子嚇了一跳。

「好吧。早去早回。」女船長鬆開手。「不過你要記得,威猛號是不等人的。」

小伙子總覺得,她笑得有點陰霾。

他匆匆跑回家向家人解釋過後,收拾了幾件行囊便跑回碼頭去。「去吧﹗不用擔心我們的。這麼快便能找到工作,我兒實在太幸運了!我這輩子未嘗飄洋過海,他日回來後,你要好好跟我分享趣事啊!」一邊跑,母親的說話一邊在腦海中迴盪著。

終於有機會看到海上的圓月了……甫踏上船上,小伙子便已難掩興奮的心情。

「開船吧!」女船長一聲令下,船上在打瞌睡的副船長立即去掌舵。

當船開到海中心後,女船長把副船長召來,原來這船上一向只有他們兩個人。「歡迎你啊!小廚子。」副船長嘻笑著。「過來這邊吧,讓我教你怎樣檢查船舷帆纜、操舵駛帆、繫纜解纜、洗艙搬貨、修理甲板……」

聽著聽著,小伙子手心直冒汗,「我應徵的職位不是廚子嗎﹖」他戰戰兢兢的問。

「傻小子,當水手也是工作的一部分。」那兩人嘻嘻笑。

小伙子呆住了。他在廚藝學堂時壓根兒沒有想過自己有天竟然要怎麼「操舵駛帆」的……

「慢慢學吧。沒關係的。」女船長一臉慈祥的拍拍他的肩。

好吧,反正都已經上船了。有女船長的諄諄善誘,應該應付得來吧?小伙子志氣激昂的點點頭。

女船長滿意的笑了。

From: 戀著海的樹

追月的小伙子(二)(转载)

翌日醒過來時,小伙子一睜眼,竟發現他睡處的艙頂貼著一張寫滿了字的大白布。

他瞇眼仔細閱讀,一唸之下才知道是船上百大規條。女船長大概是趁他入睡後在艙頂貼上規條的,她的認真嚴謹令他為之而震懾。他告誡自己,今後必須打醒十二分精神,不得辜負女船長的期望。

然而,過了幾天,他開始發現所謂的「船上規條」其實並不算是「船規」,而是只有他一個人須遵守的規條。僅是第三條「不得擅離職守」幾乎每天也有人違規。每次女船長休息去了,副船長都可以藉故推小伙子兼顧他的崗位,繼而躲進睡艙內,而且還著小伙子幫他把風。

「不得逃避責任」、「不得公器私用」等等一直數下去沒有多少條是那兩人有遵守的。船屬於女船長,她凌駕於規條之上,他可以理解。但那個終日以逸待勞的副船長何以能逍遙法外?

詭異的是,女船長總會有意無意的誇讚副船長勤快。事實上,每當她在場的時候,副船長看起來確實很忙碌,有時候又會朗聲說當天風大,操舵時很是困難,然後又著女船長不必擔心,因為無論困難有多大,一切亦已在他掌握之中。

對於這一切,小伙子未能想得通。但礙於他資歷尚淺,而那兩人對他亦尚算客氣,他自覺不便多言。只不過每天醒來,迅即映入眼簾的就是大串規條,總有點不是味兒。

***

「我已跟你說過,鹽只能放一又八分七茶匙,你怎麼每次都放錯了?」說著女船長一揮把碗擲向牆上,瓦片遍地皆是。

小伙子垂著頭,甚麼都不敢說。才過了半年,他的世界便已在迅速地褪色,失去了應有的光華。雖然初來時日子算不上過得特別快樂,但總算四平八穩,不會感到特別難受。但近來他實在無法舒心的過活。

此刻他心裡想著的,是前一次女船長明明指示定必要放一茶匙半的鹽,再前一次指定兩茶匙,可是每次無論放多少,女船長總會忘了先前的指令、再三大發雷霆,罵他沒有用心聽從指示、罵他對船務漠不關心、罵他不把她這個船長放在眼內。(他根本無法理解鹽的份量跟船務之間有何關係。他曾經試過反駁,但女船長只是大拍一下桌子,又重複以同一番話把他再罵一次,完全沒有解釋當中的邏輯。從此他便知道,即使再理直氣壯,他自辯也是徒然的。唯一可行的做法是噤若寒蟬,直到她把要罵的話罵完為止。)

他瞄瞄副船長,暗暗希望他會說句公道話,因為每次吃飯時、女船長訓示時,他都分明在場。可是他依然無動於衷的吃著飯,彷彿一切正常不過。

小伙子可憐兮兮的把碎片逐片拾起來,才可以坐下來把剩飯吃下去。那兩人離座後,他隱約聽見副船長呢喃著:「小伙子是比較難教的了。他也確實不該﹗我早上明明叫他把甲板上那根海鷗羽毛拾起來的,他都沒有做……」

小伙子不禁暗自罵自己傻。一個每天都趕緊打小報告的人,怎麼可能會幫他主持公道?他呆望著面前的空碟,總是無法理解眼前的一切。既然女船長是指責他的菜做得不好、調味不對勁的話,為甚麼卻會把飯菜吃清光?

他每天奔走於甲板和廚房之間,無論是作為水手還是廚子,他一直都只有捱罵的份兒。回想起當天自以為女船長會慈祥地對他諄諄善誘,他禁不住嘲笑自己太天真了。

其實有好幾回他很有信心自己是幹得不錯的,他以為會得到丁點讚賞。可是那兩人都視而不見,唯一的好處只不過是不會被罵而已。他很懷念在廚藝學堂的日子,那時一切都是賞罰分明的,表現出色的學員會受到嘉獎。雖然不會得到甚麼實際的獎品,但一兩句讚賞的說話已經是最大的鼓舞。

在這船上,讚賞是遙不可及的事情。其實,對他來說,哪天女船長不發脾氣已經算他走運了。

走到甲板上,天已經全黑了。這夜雖然月缺,但亮白的銀線還是亮刺刺的灑在他臉上,他感覺到臉龐又再濕潤了。曾經,他以為,當他看到月亮時之所以會流淚,是因為感動;此時此刻,臉上的熱淚卻交織著鄉愁和自傷。

這種日子原已教人很寂寞。有時候,他禁不住想,假如那兩個人能夠待他好一點點的話,他應該可以撐得過去的。但現在呢?卻似是雙重的折磨。

「明月,妳會否知道為了追隨妳,我作出了多大的犧牲?究竟我到甚麼時候,才可以一睹圓月?」他仰著頭,眼前的彎月已經一片朦朧了。

追月的小伙子(三)(转载)

這天,正副船長合力抬著一個扣著幾把鎖的箱,慌慌張張的說要到岸上去走一趟。雖然任誰都知道他們要到錢莊去,但小伙子聰明的沒有問半句。因為他記得上一次他們抬這個箱下船時,看起來很吃力般,於是小伙子便上前想要幫忙,誰料女船長一掌把他推開,他整個身子狠狠的撞向船杆。自那次起,他知道每當這個箱出場時,他最好假裝看不見。

「你留在威猛號上看守吧﹗」臨行前女船長叮囑道。

「知道﹗」小伙子差點要站起來敬禮。

一般來說,獨個兒看守船隻是很沉悶的事情,但對小伙子來說,卻是連月來最愜意的時刻。不必對著那兩人,他覺得天更藍、空氣更清新了,他情不自禁的吹起口哨來。

「小兄弟,你看來心情很好啊。」一個在碼頭邊休息乘涼的工人笑說。

「對啊﹗」他高興地叫道,然後一下跳到碼頭上。他靠到工人身旁,靜悄悄的說:「因為船長不在呢。」

「哈哈哈……」工人捧腹大笑。「你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如此愉快?」

「你不會明白的了。」他一臉認真。「船長情緒反復無常,天天對我發脾氣、又愛罵人。」

「怎麼聽起來像個女人一樣?」工人皺眉。

「船長的確是個女人啊。」

「哎呀,天下工作如此多,你何必要為婆娘賣力呢?孔夫子也有云『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你怎麼要自投羅網?」工人誇張的擺出一副他看不下去的表情。工人很激昂的說:「如果要我侍奉女人,我一定寧願死﹗」

工人想了想,問:「她有夫家孩兒嗎?」

「聽說好像是有丈夫的。」他隱約記起哪次副船長提起過。「好像是住在哪個鎮上……但他們膝下無兒。」

「甚麼?」工人難以置信的睜大眼。「女的行船、夫家在陸上?真的是聞所未聞啊﹗」工人心念一轉:「是不是她長得太醜了,她丈夫不願天天與她相對,所以把她趕到海上去?哈哈哈……」

「這個……我真的不知道。」小伙子立刻警惕的四下環視,以防那兩人在途上聽見了。

「但她肯定不是美人吧?」工人得意的問。

「美人肯定沒她的份兒的……」小伙子喃喃地。

「對吧?這肯定就是因由﹗」工人再度哈哈大笑。笑畢後,他忽然拍拍腦袋。「對了,我們剛剛在談甚麼的?」

「我在說船長天天發脾氣和罵我。」

「傻小子,天下間當老大的一律脾氣壞的啊。」工人拍拍他。「因為只有他罵人、沒人敢回禮嘛﹗罵人這麼暢快,當然會愈陷愈深啊。」

「我知道,人人都是這樣說的。」他歎氣。「我也認識一些脾氣壞的人,但他們都說一不二,會講道理。可是對著這個船長,講道理是沒有用的,因為她的說話才是聖旨,但聖旨又會朝令夕改。你說啊,怎樣能討好這樣的人呢?」

「學做馬屁精吧。呵呵呵……」工人說著也忍不住笑了。

這樣可行嗎?小伙子歎息:「到時候副船長會以為我要搶去他的職務,我肯定沒有好日子過的……」

「哈哈,可不是嗎?馬屁精這種職位很搶手的,通常處處總會有一兩個。」工人很嚴肅的望著他:「假如你下定決心要做,便一定要做個比任何人都出色的馬屁精﹗」工人上下打量他,忍不住笑了。「算了吧,看你的樣子,肯定當不成的。你還是死心吧﹗」

小伙子想起副船長很愛說些很爛的笑話,總會逗得女船長哈哈大笑。他完全不明白當中的笑點何在,如要他陪笑他都覺得吃力。

「沒有人毒打你吧?」工人正色的問。

「這倒是沒有……」

「沒有被揪也算不賴啊﹗」

「你真的這麼認為嗎?」小伙子問。「我倒寧願被打,至少皮肉不會常常記住被打時的痛。即使被打到皮開肉爛,傷口還是總有天會癒合的。可是精神上的創傷卻會永久地折磨你,你的腦袋一直會記得人家羞辱你的說話。即使你並非刻意去想,那些記憶還是會突襲你,每每憶及,心頭就會隱隱作痛。」小伙子別過臉去,工人隱約看到他拭淚。

「與精神虐待相比,肉體之苦真的算不上甚麼……」小伙子以微顫的聲音說。

工人憐惜的望著他,沒有再說些甚麼,只是靜靜的坐在他身邊,聽著他啜泣。

追月的小伙子(四)(转载)

反複做著水手和廚子的工作,小伙子自覺像一部機器。以前在學堂時,每做一道菜,除了講求味覺上的享受,他還很著緊菜的賣相,他會花心思以最匹配的器皿盛載食物、將它們擺放得精美絕倫,務求令人垂涎三尺。但現在呢?這些已非考慮之列。在廚房忙得不可開交之際,往往突然被召到甲板上拾羽毛、抹塵埃,他能夠好好的煮成一頓飯,其實已經很難得了。有時候,他真的很害怕,有天當他回到故國的時候,他再不熱忱於對美感的追求,甚至已失去了那種能力。

曾幾何時,他深深感覺到自己體內有一股澎湃的創造力。但那份力量,似乎已隨船上日子的過去而逐漸消退。

偶爾當船泊岸卸載貨物的時候,他還要充當苦力。搬運貨物的時候,他又會深怕自己哪個姿勢錯了要捱罵。即使並非即時被罵,女船長也會把他做錯了的每件事牢牢的記下來,到某天回想起來便一下子如數家珍般逐件事數算、把他批評得一文不值。

有時候,他很懷疑女船長是否在校時當風紀糾察、或曾經任職警察或獄卒之類的,彷彿她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要監視著他,看看他哪裡出錯了,然後樂此不疲的訓示他。(他懷疑這根本是她的嗜好。)他每天活得誠惶誠恐,步步為營的深怕自己哪個動作錯了、哪句話說錯了。女船長的存在,對他造成龐大的壓力。只有當她休息去了的時候,他才能稍稍鬆一口氣。

他一度以為,只要他安分守己、勤快地把當天工作做完、處事小心翼翼,他的生活便會好過點。

原來不然。

當他因為一些船務事宜要請示女船長、請她指點和作決定時,她會罵他人頭豬腦,小小的決定也做不來;但當他自行做了一些他認為很合理的決定後,女船長又會罵他自把自為、不分尊卑。有時候她的口令跟睡艙貼著的船上百規是互相抵觸的;有時則是上午的口令和下午的口令是相反的。她也曾經叫他不要怕犯錯,因為人人都是要在錯誤中成長的;但到他犯了些無傷大雅的過失時,女船長又會兇巴巴的說威猛號是不容許有人犯錯的。

他實在不知道,甚麼才是萬全的做法。

此外,女船長亦曾經因為她自己有事情忘記了、副船長打鼻鼾、有海鳥停在船上、天氣潮濕、小伙子臉上長了暗瘡等事情而向小伙子大發脾氣。

也許唯一令他沒那麼難過的是,他曾經見過臨時聘用的搬運工人少收了她一毛錢(沒錯,是「少收」了而不是「多收」了)而被她破口大罵、見過她把付錢請他們托運貨物的主顧罵個狗血淋頭,也見過她因為托運的生意少了而指罵副船長。這樣一來,他才可以幻想對方並非衝著要折磨他的。

儘管如此,日子還是很難熬。

有時候,站在一旁的副船長會以同情的目光望著他,有時則會在女船長返回船艙後輕拍他的肩,叮囑他「百忍成金」,咀角卻震顫著,彷彿在強忍笑意。曾幾何時,副船長噓寒問暖時,他真的會笨得向他傾訴,但後來有一次女船長發火時一併複述他的某些怨言、罵他忘恩負義,他才驚覺那些不是關懷,其目的只不過是要套話。為此他氣得一整夜也在罵自己笨、罵自己是豬。他一早已知道那人會打小報告,但他自以為這艘船上只有僅僅三個人,根本任何人也沒有必要去做些下三流的事情傷害別人,所以他真心想相信,那人是在關心他,但結果又怎樣?為甚麼想去相信人,竟也是不可能的事?

他每晚只能對月亮訴苦。偶爾密雲蓋月,他便難過得不得了,感覺就如唯一的心靈支柱也把他背棄了。有時他會寫信,待船泊岸時便寄回家,但信裡盡是些他虛構出來的快樂事情。不得讓家人擔心,是他對自己的承諾。

追月的小伙子(五)(转载)

後來有一天,威猛號來了一個漂亮的小女工。小女工比小伙子小一歲,聘任的名目是打理雜務,但其實她跟小伙子一樣,一樣要擔任各種職務。她住進了小伙子的睡艙,因此她也是每次躺下來、醒過來時也要讀到那船上百規。

小女工上船後,副船長總會把「忙於處理帳務」掛在口邊、把他的例行職務都推到小女工身上,然後就躲回他的睡艙中。但沒有人知道他在內裡「埋頭苦幹」的情況。

小女工到來後,小伙子總算有了個伴。難得有暇的時候,兩人會互相細說各種瑣事逸事,時間才過得沒那麼無聊。

有天閒聊時,小女工說:「剛剛女船長跟我聊天,她說很羨慕我和你關係這麼要好。她說她很想跟我做好朋友,然後歎息說可惜我們總是記住她是船長的身份,不肯跟她打成一片。」聽著,小伙子想起了女船長那頂巨型的船長帽和衣服上繡著的「船長」二字,根本是她自己時時刻刻提醒著他們「我是船長」。

「還有,她說她小時候已經知道自己長得不美,所以要加倍用功,終於一手一腳建立了威猛號,她似乎很引以自豪呢。」聽著,他心頭浮起一點寒意。如果女船長如此介意自己貌醜的話,何以要聘請小女工?每天面對著青春貌美的小女工,不是只會令自己更難過嗎?

有時候,望著開朗活潑的小女工,他會想起一年前的自己。他沒有刻意提過船上的苦事,因為他知道總有一天,她也會感受到那份苦楚,他希望她短暫的無憂日子可以延長一點。

漸漸地,她開始向他訴苦。她說副船長有天向她抱怨,說自從威猛號多聘了兩名船員後,他的利益被分薄了。她說她不明白副船長如此說有何用意。小伙子只得告訴她,這船上有很多事情也非正常的腦袋所能夠理解的。

她還說有天女船長說自己很忙,叫小女工先代她操舵。其實小女工對此根本不熟悉,只好硬著頭皮去辦。結果航道偏離了一點點,女船長便笑嘻嘻的告誡她,著她下次要小心些。然而,後來副船長把她拉到一旁,著她以後做好本份、不要再管女船長的份內事,說女船長衝進了他的睡艙,向他大發雷霆,氣沖沖的說小女工連操舵這點小事也做不好、很是沒用。

聽了副船長的囑咐,小女工當然很不開心。

「既然她對我不滿,為甚麼又要笑意盈盈的叫我下次小心些,然後才在我背後罵我沒用?」小女工很不忿的說。

小伙子不太懂安慰她。因為他實在不知道當面被罵個狗血淋頭,會否比在背後被罵好過一點。

到了後來,小女工終於也因為各種芝麻小事而見識到女船長的脾氣。碰巧一同當更或休息的時候,兩個年輕人便會互相訴苦。然而,小伙子深深感覺到,受委屈後把苦事再訴說一遍,並不會使日子比較容易過。

追月的小伙子(六)(转载)

有一天,女船長到了鎮上辦事,有主顧前來說想請一名船員幾天後去幫他們搬貨。副船長聽後,一臉厭惡的說這種交涉的事情很麻煩,叫小女工去跟那主顧談。可是由於小女工無權作任何決定,因此主顧每提出一項建議,她便得跑到副船長的睡艙轉告他。這樣來來回回的跑了很多遍,但似乎兩方並沒有談得攏。

小伙子在一旁看著,也覺費時失事。

後來,主顧要急著回去,所以拋下一句「我等著你們派人來搬貨的」,便匆匆離開了。

小女工聽後馬上再去傳話,並懇求副船長親自前去跟主顧說個明白。「不去﹗」副船長晦氣的說。「妳寫封信說他提出的日子不巧,我們沒有空替他幹活吧,然後找隻飛鴿把信送過去。」

小女工只得照辦。

幾天後,主顧興沖沖跑到威猛號上大發雷霆。「你們明明答應會派人過來幫忙的﹗我等了整個早上也沒有人出現,你們是否不想幹了?」

女船長不知就裡,嚇得連忙賠不是,然後慌忙的著小女工馬上跟主顧回去好好幫忙。

小女工離船後,女船長厲眼瞪著副船長,說:「跟我進船艙﹗」小伙子看在眼內,心想這次副船長要遭殃了。

到了小伙子休息的時間,那兩人還未回到甲板上,他便不加理會,逕自去睡了。

半夢半醒之際,他隱約聽到些甚麼吵音。把燈點亮後,他赫然看到小女工瑟縮一角在抽泣。

「發生甚麼事了?」小伙子連忙爬起來,關切的問。

「他們冤枉我……」她哭得梨花帶雨。「我從主顧那邊幹活回來,已經累得不得了。但是女船長突然一把拉住我,把我拖進她的睡艙,兇巴巴的質問我為甚麼主顧來找我們的時候,我不垂詢副船長便自行答應幫他們工作。她問得沒頭沒腦,我一時之間都不懂回答,我便說我不明白她說甚麼,因為那天明明是副船長叫我去跟主顧談的。」

小女工擦擦眼,續說:「接著她罵我在說甚麼瘋話。她說副船長明明說自己毫不知情,是我自把自為下決定去了。我這生最受不了別人誣蔑我,於是我也顧不得會否惹禍上身,直接跟她說是副船長在撒謊,然後把整件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我一直有留意她的表情,聽到某些細節,她明顯很詫異,我就知道肯定是副船長撒謊時把那些細節省略了。」

「我講完後,女船長似乎冷靜下來了。我對她說,我可以向天發誓,我沒有說過半句假話。女船長想了想,便叫我從錯誤中學習,把我打發走了。」她抬眼望著他:「我從船艙出來後,那個滿口謊言的小人居然走過來拍拍我的肩,一臉同情的說甚麼『以後做事謹慎點就可以了,總之凡事也來徵詢我的高見便不會再犯錯了』,我當時多想摑他一個耳光﹗」

「我跟他無仇無怨,為甚麼要這樣冤枉我?還跑過來假惺惺的裝好人﹗」她半帶激動的說。「我愈想愈氣,根本無法睡。想到自己這些日子以來受過的委屈,我就忍不住哭起來了……」

小伙子把身上的手帕遞給她,說:「那個小人為了自保,甚麼事情都做得出的。不要以為他平日喜歡扯著妳閒聊就是關心妳。像他這種人,要是哪天船起火了,他會想也不想便把妳推去救火,然後自己馬上把船上的逃生物品一併取去、逃命去了。」小伙子想了想:「說不定他還會把船長推到火裡去呢。」

「我以後不會再相信這個人的了。這個人,想起來也覺噁心。」她忿然說。「我只希望女船長會去跟他對質,還我一個公道。」

「我還是勸妳不要抱太大期望……」小伙子說。

翌日,副船長依舊意氣風發,女船長亦表現得好像沒有任何事情發生過般。

小女工心灰了。

追月的小伙子(七)(转载)

望著遠方的水平線,想到自己的生日快到,卻沒有人會為自己慶生,小伙子的心扭痛了。老家的紅磚牆在他腦海中浮現。

「這麼快便能找到工作,我兒實在太幸運了!」他憶起了離家那天,母親一邊摸著他的頭,一邊溫柔地微笑著如是說。

想起「幸運」這個詞,心頭便浮起一抹苦澀。是的,當天他也自覺幸運,但那只是個假象。他到海上來,就是為了追求那美麗的圓月。但這麼多個月以來,除了一次他忘記望月、一次病到了臥床不起、兩次剛巧靠了岸之外,其他的月圓之夜若非天佈密雲就是濃霧蔽空,更試過雷雨交加。世上何以會有如此邪門的事?老天是要試煉他嗎?他曾經對自己說過,只要能一睹海上圓月,便可心滿意足歸家。但現在呢?進退維谷。若下定決心馬上歸國,那他這段日子便是白熬了。留下來嗎?又度日如年……

老天跟他開的這個玩笑實在太大了。彷彿他愈是著緊,願望成真之日便會離他愈遠。他記得自己登船那天,也有跟那兩人說過,他最渴望看到圓月。他甚至開始懷疑,會否那天女船長便已下了個甚麼詛咒,要他今生也沒有機會如願……是的,他自知想得太多,已近乎要走火入魔了。

「她並不是詆毀你,她只是在唱歌;她不是侮辱你,只是在唱歌;她不是罵你廢物、沒有人格,她只是在唱歌、唱歌而已……

他不是要煽風點火、不是笑裡藏刀,他是為你好、為了磨練你;他不是打落水狗、不是幸災樂禍,他只是個可憐的小人,你要同情他……

你要咬緊牙關撐下去﹗你要記得,他們給你那三金,除了是聘你做水手、廚子和苦力的薪水之外,也包含了當出氣袋的薪水……

撐下去吧,你不是告訴過自己,一睹圓月便會回家嗎?下個月圓之夜快到了……」

他日復一日在腦海中如此催眠自己。

***

有一天,小伙子兼任苦力,如常在某個小鎮碼頭卸貨時,碰上了一位故人。

「你不是學廚去了嗎?怎麼會幹起船活來?」

他想解釋來龍去脈,一開口,卻又說不出話來。他已經幻想過很多遍,遇上了熟人的時候,要如何大吐苦水。但原來真正遇到這麼一個人的時候,他已經苦澀得不知從何說起。

故人見他無言,便改話題了。「對了!我們剛好在競投一宗很大的生意,但貨太多,我們的船隊實在運不完。其中有部分貨物是食品,對方指定要額外妥善處理。你應該是那方面的專家吧?主顧是權貴之家,所以每件貨的價錢被壓得比較低,不過貨量大得很,可以拉上補下。你有興趣接這宗生意嗎?」

「可是我不能作主的……」小伙子說。女船長剛好休息去了,曾經再三強調不得打擾她。

「這樣吧。我們其實仍在競投階段,客人想見見船員才會進一步考慮聘用哪家船隊。你跟我一起去一趟如何?」

「好吧。」不去的話,這宗生意肯定接不成,去了至少多一個機會、屆時可以再讓女船長選擇接或不接。而且最近女船長總是在沒完沒了的抱怨托運生意很差,如能接到這宗生意肯定不賴吧?說不定她終於會對他刮目相看呢!這個決定錯不了的。他當時如此認為。

於是他向小女工交代一聲後,便跟著故人到其主顧處。

追月的小伙子(八)(转载)

「很好!我家的山珍海錯交由你來托運,我會很放心。」老爺子考核過小伙子後,一臉滿意地說。

那 一句「很好」竟然令小伙子眼睛紅了一圈。他很久沒有如此感動過……原來有人對自己感到滿意,是如此美好的事!他偷偷別過臉去擦眼睛,免得在人前出醜。但這份喜悅排山倒海的湧過來,實在太難壓制這種激動的心情了。以往當然曾經有人這樣讚賞過他,但他已記不起是誰、想不起所為何事。他有點後悔,自己當時未曾珍藏別人的欣賞和讚美。要是他能一一好好記住,在痛苦的時候回味,今天的自己會否好過一點?

離開那戶人的住所後,故人很高興的拍拍他的肩。「你剛剛對答如流,實在表現很好呢!」他頓一頓:「可是教我不解的是你的神態……我以前認識的你自信開朗,但剛剛你一直垂著眼,聲音不復洪亮。為甚麼會有這種變化呢?你沒事吧?」

「我……這實在是一言難盡。」他自知被挫敗感磨蝕已久,應有的自信已經被削得所餘無幾了。他也很懷念以往那個挺起胸膛朗聲說話的自己。「我也很想跟你詳談一番。待我回去跟船長交代事情後,我再請她批准我到鎮上跟你短敘,好嗎?」

故人點點頭,小伙子便馬上跑回威猛號去。

回到船上時,女船長已休息完畢,小伙子詳盡的把整件事向她報告了。

「你發瘋了嗎?你不知道價格低的工作我們不會接的嗎?」

他給嚇倒了。「但是這批貨量很大的……」

「我不管!」她大喝一聲。「你跟那廝跑這一趟,收了多少錢?」她雙目凌厲的瞪著他。

「我……沒有向他要錢。」他低著頭怯怯的說。他沒有想過,跟人家走一趟不收錢會是如此不可恕的事。

「你竟然做出如此虧本的事?」她大腳一蹬,甲板都震盪了。「你馬上去跟你那個豬朋狗友說要提價我們才願意接這份工作!」

他點點頭。他怔怔的走著路,思量著要怎樣跟故人交代。前一刻他才志氣高昂的自覺為這艘船爭來了一宗生意機會,這一刻他感覺就像個徹底的失敗者。

他把事情簡述了一遍,故人拍拍他的肩:「你知道嗎?我是看在你份上才想要跟你們合作的,我們的合作夥伴多得很呢。不必擔心,這是個很好的業務機遇,成事的話,船隊會名揚千里,我肯定那個女人會有興趣接這宗生意的。你不要多慮了,回去好好休息吧。你也累了。」

得到故人的保證,他的心也踏實多了。回到船上,女船長沒有說甚麼,於是他便回睡艙休息去了。

翌日,他一睜眼,心冷了一截。

「不得向親友輸送利益」

「不得為私利損害船隊利益」

「不得免費濫提供服務」

那沒完沒了的規條表末端,新增了這三行鮮紅的粗體字。小女工醒來後,也驚愕的掩著咀。雖然說是船規,但那三條分明是針對小伙子而加的。

小伙子甫走上甲板,副船長已忙不迭興高采烈的告訴他今晨跟著女船長「闖入敵陣」的情景。

原來女船長清晨衝進了小伙子故人的船隊陣營,把對方抽出來大罵一頓,指責對方談生意竟然不把她這個船長放在眼內、小伙子根本沒有資格作主、對方把價錢壓低欺人太 甚云云。對方不停的著她冷靜下來,提出要是她如此不講道理的話,只好從此斷絕兩家船隊間的任何合作。「我正有此意!」女船長說畢便大笑著離開。

小伙子原以為,女船長回來後會大發雷霆。然而她卻心情大好的在船頭高歌。

那幾條新規條,深深的刻在他的腦海中、揮之不去。他滿腔冤屈。明明是故人想幫助他,卻被看作是他輸送利益(他何來有利益可輸送得了?);他在這件事之中半點私利也沒有得到過、根本就連想也沒有想過,他一心想著為了船隊的利益爭取生意,卻反被視為是破壞者。這是甚麼道理?他出於善意的行動,全被視為惡行;彷彿他上船工作純粹是為了搗亂、為了謀害船長、為了破壞船務的。他是枉付出、枉費神了!早知如此,他當初本應不加思索一口把生意推掉。他終於深切的明白到,為甚麼副船長「少做少錯」的態度如此受她垂青……因為打從一開始,每做一件事,女船長都會先假設你是立壞心腸、動機不良的。甚麼都不要做、甚麼責任都推卸到別人身上,才是生存之道!

為甚麼他不早點看透呢?他真是個大笨蛋!

躲回睡艙時,小女工跟在他身後。他感覺到小女工同情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

「妳知道嗎﹖」小伙子忍不住苦澀的說。「今天其實是我的生日。」

「真的嗎?」小女工很詫異,「生日快樂啊……」說這句話時,她自己也覺別扭。發生這樣的事,他又怎麼可能快樂?

她忽然想起些甚麼,「他們有給你賀卡嗎?我記得副船長和我生日那天,女船長都有給我們一張卡。」

小伙子搖搖頭,指指艙頂:「這幾行字就是我的生日禮物。」

追月的小伙子(九)(转载)

那件事發生之後,艙頂的規條突然又多加了一則:「低級船員不得同時休息」。即是說從那時開始,小女工和小伙子的休息時間要隔開,換言之在閒暇時說悄悄話的日子已不復見。

看到這一則規條時,兩名小工面面相覷。「他們為甚麼要訂下這種規條?」小女工問。

小伙子只能以無奈的眼神作回應。他們是要懲罰他、折磨他嗎?還是他們怕他會把小女工帶壞,或他們兩個小工會聯手造反?他不曉得。

連唯一可向人傾訴的機會都被奪去,那份壓抑感有增無減。小伙子每天向天哀求,祈求可以一嘗心願,看到海上圓月,他便可脫離苦海,回到陸上去。

但上天從未回應過他的祈求。年多以來,每次月圓之夜,總有些阻滯令他看不到月亮。

是的,他可以放棄這個夢想,要求返鄉。但他不甘心,在船上熬過的日子愈久,他愈是不甘心就這樣放棄。

他一直苦苦思量自救的方法。看到遠方有船,他會幻想自己發狂般揮手,把船召過來,然後到那船上服役去。但世上哪有如此美滿的事?尤其當他感覺到女船長凌厲的目光時時刻刻均落在他身上時,他怎麼可能成事?

最絕望的時候,他想過要跳船。乾脆跳進海裡,聽天由命,說不定哪艘船經過,會把他救起……

但他知道,自己只是痴人說夢。像他這麼倒運的人,最有可能的結局是他甫跳進水裡,便馬上被這船撞死、或者海域剛好有食人魚、又或者他四肢痙攣遇溺……

世上會否有比他更倒運的人呢?他不禁想。

***

這天,小伙子很早便醒來了,他呆呆的望著艙頂密密麻麻的字,突然很有衝動一把將那百規撕下來,吞進肚裡去。

「起來吧﹗起來吧﹗」女船長的尖聲突然響起,他被嚇得彈起來。

「原來你已經醒來了嗎?」女船長看起來很愉快。「有主顧說要辦個百人宴,你快去跟他們接洽吧﹗」

百人宴?那根本不是威猛號一般的船務……船上其他人都沒有飲食業的經驗,那不就是要由小伙子一人扛起這份工作嗎?他的心冒起一股寒意。

「快去吧﹗主顧在外面等著呢。」說著女船長已把小伙子推出去。

「早上好﹗」主顧是個看來很溫柔、身材嬌小的女士。「我剛剛已經跟船長略略講述過這宗生意的內容,我不妨再跟你仔細說一遍。」她微笑著說:「事源我們有位很尊貴的主顧每年也會辦一個百人宴,而今年的百人宴會在兩個月後舉行。為此,我們想請資深的飲食業承辦商負責這次宴席,一切食材會由我們的主顧提供、侍應也由我們招聘,你們只須負責食物方面。主顧訂下了非常嚴格的要求,一、宴會的主題是珍禽,每一道菜也要以禽鳥為主;二、主顧的賓客都是鎮上的大人物,因此菜式的賣相必須完美無暇;三、賓客全是瑪媲族人,因此菜要符合他們的口味;四、主菜的數目是八道。」

「你們會給我們多少時間作準備?」女船長急不及待的問。

「一星期。」

「好,這宗生意我們按人頭收費,每名賓客要的酬勞是四分一金﹗」女船長說。「所以共收二十五金。」

「沒問題。」女主顧依然微笑著。「這份是去年百人宴的菜單,你參考一下吧。這一份則是主顧對每道菜的要求,當中列明了每碟菜要加入哪些配料。」

小伙子接過那兩份文件,發覺那份「要求清單」竟然厚厚的,令他想起了那船上百規。「我也是時候告辭了。有任何新消息的話,我會再來訪的。再見﹗」女船長笑嘻嘻的護送女主顧上小艇。

手中捧著那兩份東西,小伙子慢慢才回過神來。這年多以來,他都沒有在一個正規的廚房工作過,更沒有正式的煮過精緻的菜,他怎麼能獨個兒應付這個百人宴?況且他根本不知道瑪媲族人的口味是怎樣的……這個任務跟去送死毫無分別。

「好,這份工作由你負責﹗」女船長拍拍小伙子。「副船長是瑪媲人,屆時你把煮好的菜給他試食,他認為沒問題便可上菜,對吧?」說著她轉身故作嬌俏的向副船長眨一眨眼,副船長納悶的表情一下子變得朝氣勃勃,很用力的點點頭。接著女船長便吹著口哨走到船頭去。

小女工悄悄的走過來,說:「你真的有信心辦好這個百人宴嗎?」

小伙子搖搖頭。「但妳認為我們可以說『不』嗎?」他苦著臉問:「妳肯定還記得她上次叫我們捉鯊魚的事吧?」

「當然記得……」小女工對那件事依然記憶猶新。那陣子女船長聽說魚翅很值錢,便忽然想出個要捉鯊魚的念頭,接著便把兩個小工召來,把一個在市場購得的普通魚網和一支魚槍遞給他們,說今後由他倆負責捉鯊魚。他倆一聽就知道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他們連捕魚的經驗也沒有,更遑論捕鯊了﹗

「船長,魚槍是怎麼用的?」小女工當時怯怯的問。

「這麼簡單也不懂?」女船長怪叫。「有鯊魚出現的時候,妳拿著魚槍跳進水裡,待鯊魚游到妳身邊的時候,一下子把魚槍插入鯊魚的身體便行了﹗」

「可是我和她都不懂游泳的。」小伙子馬上扯了個謊。

女船長彷彿要鼻孔噴煙了。「行船的人竟然不懂游泳?不知所謂﹗想當年我幾個月大已經可以游兩公里了﹗」

「那麼魚槍這方面便只得交由大人妳這種游泳專家負責了。」小伙子恭敬的奉上魚槍。

女船長一臉愕然,語塞了好一段時間。「魚槍……可能作用不大的。」說著把魚槍扔到一旁去。「你們撒網捕鯊魚去吧。」說畢她便退回其睡艙去。

「太過份了﹗隨隨便便叫我們去冒生命危險,說得那麼理所當然,但換成她自己的話,根本就不肯這樣做﹗這個女人真惡毒﹗」小女工忿然說。「你說我們真的要捉鯊魚嗎?」

「她喜歡,我們便照做吧。費時失事的事最合她心意。」

後來,鯊魚的確出現過,但魚網甫撒下去便破了。女船長不甘心,再買了十個魚網,後來也全都報銷了。此後,船上再沒有人提過捕鯊的事。

「她連捕鯊也敢叫我們做。像這個百人宴的任務,她肯定認為是小菜一碟了。」小伙子說。

「即是說你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小女工也覺無奈。

追月的小伙子(十)(转载)

為了百人宴,小伙子寢食難安,這份工作,簡直像個陷阱一樣,稍一不慎,他便會粉身碎骨。

一艘這麼的小船,接下了這麼大型的一個任務,根本與一條小草蛇妄想去吞象無異。

主顧明明要求百人宴要由「資深的飲食業承辦商」來負責,女船長想也不想就把他推出去。這些日子以來,他在船上根本就是雜工一名,完全沒有機會琢磨廚藝,沒有退步已經要去酬神了,他何來談得上為「資深」﹗

女船長口口聲聲說副船長可以幫忙,把他說得可以當副廚一般。但那廝極其量只能幫忙試味,事後還不一定懂得提議應再加點甚麼調味或配料才可令味道更上一層樓。

然而,假如百人宴成功了、為威猛號嫌來小伙子月薪八倍的酬金,副船長定必會爭著領功;要是失敗了的話,他又可以劃清界線,強調他只不過是個負責試味的人,事情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但小伙子呢?成功是他應份的,失敗的話,他便會被打進谷底去。

小伙子苦苦思量,希望想得出一個比較好的計劃,使他能夠以一人之力令百人宴辦得順利。為此,他已經失眠了很多晚。

***

有天,那女主顧來傳話,說尊貴主顧下指令說預算要多花幾天佈置場地,因此預備膳食的時間縮短為三日。

「由一星期縮減為三日?時間縮減了足足一半﹗」女船長怪叫。「這樣的話,我們要加收趕工費。現在我們的酬金要提高,每名賓客要收半金。」

「那我們也只好答應了。」女主顧說。「只要你們辦得妥妥貼貼、使我們主顧高興便可。」說罷她便離去了。

「看樣子,只有你一人煮菜是不行的。」女船長考慮了一下。「你在學堂時有哪些同學廚藝高超的?寫封信以一金聘他們來幫忙幾天吧。」

小伙子絞盡腦汁,才想起其中有兩位同學搬到了瑪媲附近去,便馬上寫了封信給他們,還順便請他們推薦一些值得信任的廚子。然後,他忽然記得有過一面之緣、也在學廚的小妞,便又給她寫了封信,把細節寫得清楚,同時問她是否有人選可推介。

不久,同學倆回覆說可以幫忙,還道有位廚藝高超的師兄也有興趣幫忙,令小伙子高興得不得了。同時,小妞的回信也說願意幫忙,還說她有位很能幹的女同學剛好是瑪媲族人,也願意幫忙。

瑪媲族人?請那名女子幫忙廚務之餘,還可把守最後一關,因為她試味後肯定會知道應該如何錦上添花,確保每碟菜的味道符合瑪媲族人的口味才上菜,這不是最完美不過嗎?

為免重蹈以往的覆轍,小伙子把他的計劃向女船長報告,她似乎也很滿意。於是他便回信正式聘那五人來幫忙,還特別向那名瑪媲女子詳述主顧的各項要求,因為她的崗位最為重要。

把信送出去後不久,女主顧竟忽然托人傳話說那三日的準備時間需要再縮短為一日。小伙子聽後,快要暈倒了。

「還辦得來吧?」女船長問。

「現在連我在內總共有六個人,應該可以吧……」小伙子暗自希望屆時不要有任何閃失。

追月的小伙子(十一)(转载)

百人宴那天,三位校友很早便到場了,計劃是他們三人合力負責完成五道菜,而各人都已經按照那份要求清單記熟了那幾道菜要配上哪些配料。在參考過去年的菜單後,小伙子也設計好頭盤和甜點,由他自己負責烹調。

「你們都已經準備好了嗎?」女主顧前來巡視。

「尚有兩名廚子未抵達……不過她們應該很快會到場的。」小伙子說。

「對了,我們的主顧已經外購了頭盤和甜點,所以這方面你們不用管。」女主顧忽然說。

小伙子呆住了。怎麼她到現在才說?那他這段日子以來絞盡腦汁設計頭盤和甜點的努力豈不是全都付諸流水了?

「還有,今天將會到場的賓客只有五十人,所以你們不必煮一百人的份量。」

又一個令他失預算的打擊﹗人頭費少了整整一半,女船長得悉後可能又會抱怨吧。

「好好幹吧﹗你要記住最重要的是使我們的主顧滿意。」說畢她便離開了。

早知道只需要煮五十人的份量,那麼其實現時在場的四個人已經能把八道菜煮成……可是他又已經聘用了小妞,總不能突然把她辭掉吧?這份工作真是一波三折﹗

「對不起啊﹗」小妞喘著氣跑過來。「我已經盡快趕過來的了……」

「妳那個瑪媲朋友呢?」

「她……好像說要為了明天的考試而溫習,晚一點才過來。」

小伙子快要氣炸了。「妳們這是耍我嗎?」

「因為……你最初聯絡我們的時候,說會有一星期準備,她便以為只要這星期裡她哪天有空便可以過來……」

小伙子感覺快要暈倒了。「那她今天甚麼時候會過來?」

「她一定會過來的。你放心吧。」她根本沒有回答問題。

「算了,我們趕快開始準備吧。」小伙子已經沒有能耐再糾纏下去,便分配小妞負責一道菜,另外七道由他們四個男的來處理。

他們四人合作頗為順利,小妞那邊則偶爾會怪叫,小伙子便要馬上過去幫忙。一問之下,再知道小妞前一夜與朋友通宵在外耍樂。她明知道翌日有這麼重要的工作要做,竟然還不好好休息,弄得是日精神恍惚、頻頻出錯。小伙子得悉後實在很想罵她,但一想到自己平日就是這樣被罵的,實在很不想做施虐的人,於是只得忍住了,只是教誨她要抖擻精神、保持謹慎。

小伙子突然有種很不祥的預感……小妞尚且如此不可靠,她所推薦的人真能靠得住嗎?

就在他們忙得不可開交之際,女主顧突然又在廚房中出現。

「大廚,我們主顧剛剛寫好了另一張最新的要求清單,各道菜的配料有點不一樣了。你們把舊的那張清單扔掉,按照這張新的清單來辦吧。」

「甚麼?﹗」小伙子很想發火。「妳都看到,我們已經開始烹調了,有很多配料都已經加進鍋裡,妳現在才跟我們說要改動,我們很為難的﹗」

「大廚,我也明白你們的處境。但正如我所說過的,我們的目標是令主顧高興,所以我們不得違反尊貴主顧的意願,請你們照辦吧。」說畢她便離開了。

小伙子實在很想逃離這個魔鬼廚房,這個甚麼尊貴主顧反覆無常的程度竟然比得上女船長﹗為甚麼他總是要遇上這種人的?他吸一口氣,吩咐眾人繼續烹煮,他自己來負責檢查每道菜跟清單上所列的內容是否有差別。這實在是很費神的任務,要是已放了甚麼與清單有別的配料,他便要從鍋裡把那些東西逐一舀起。

過了不知多久,各人差不多都已經把菜燒好,小伙子也略略嚐過每一道菜,認為味道還不錯,現在只待確定它們是否符合瑪媲賓客的口味……

「你們已辛苦了一整天,先出去休息一下吧。」小伙子對其他主廚說。眾人對他微笑一下,便出去了。

小伙子舒一口氣,此時他才終於感覺到大滴大滴的汗沿他的臉頰流下來,也想起自己甚至一整天未上過廁所。放鬆下來,他馬上便感覺到很強的尿意。

此時那個瑪媲族女幫工終於出現了。

「妳終於來了,謝天謝地﹗」小伙子立刻上前去。「主顧那四個主要要求,我之前在信中已經寫得清清楚楚,妳都明白了吧?」小伙子很緊張的向她確認。

「當然啊﹗」瑪媲幫工充滿信心的說。

「那好吧,妳快去試味,如有不妥的話馬上補救,然後再幫忙把菜放上碟、修飾一下。」小伙子一邊抹汗一邊說。「上碟後我還要再次小心核對配料是否跟清單一模一樣的。」

「沒問題。」瑪媲幫工做事去了,小伙子也就趁機上廁所。

追月的小伙子(十二)(转载)

小伙子折返時,很多菜都已經上碟了,瑪媲幫工正在小心翼翼地把雞頭垂直放在那碟雞肉的左方。

「妳已經試過味嗎?」小伙子有點狐疑的問。

「對呀﹗我還已經下了些調味料來調和。」她答得爽快,繼續去放下一碟菜的禽鳥頭。「禽鳥的頭一定要放得好,否則就沒有美感了。」她喃喃的說。「美味是最重要的……」

小伙子挾起一片雞肉試食,甫放入口裡,已經想把食物吐出來。「這是甚麼回事?我之前試味的時候明明好端端的,怎麼現在五味雜陳的?」

「因為瑪媲人嗜濃味嘛。只有真正在瑪媲生活過的人,才會熟知他們的品味﹗」她一臉高傲的說。「你們不是規定菜要符合瑪媲人的口味嗎?」

小伙子聽得傻了。他當然知道每個人對食物的喜好會有些不同,例如有人愛吃苦瓜、有人討厭之。但他好歹也是個廚師,最美味的食物在各人眼中的美味程度可能會有分別,但他頗肯定如他認為食物難吃,大部分人的味蕾應該也會有同感的。

於是,他便把鴨、鵝、乳鴿、鵪鶉、鴕鳥、燕雀和鷸逐一試味,每道菜的味道竟然跟之前有天壤之別,他甚至覺得每道菜五味雜陳的味感都是一模一樣的,完全吃不出禽鳥本身的鮮味。

此時,主顧另聘的侍應進來,要把菜捧出去,小伙子很想叫停他們、很想親自補救,但他只能眼巴巴的站在那裡。味道過淡還可以救,但現在唯一的選擇根本就是把所有菜都倒掉,然後重新煮一遍。

此時他只能在心中祈求這些五味雜陳的菜的確就是瑪媲人所推崇的口味,否則這回他肯定要被這個瑪媲幫工害死了。

***

整個廚房回歸平靜後,瑪媲幫工都到了外面乘涼去,剩下小伙子一人懊惱的站在一角,他很後悔自己在那個時候如廁去了,他怎麼不忍耐著、死守到最後一分鐘呢?他為甚麼會鬆懈、為甚麼如此信任那個素未謀面的女子呢?他不斷在心中責備自己。

及後,正副船長從門外走進來。「今天事事順利吧?」女船長很愉快的問。

「本來一切都很順利的……」小伙子沮喪的回答說。「但我懷疑那個瑪媲女子把事情弄砸了……」

「弄砸了?這是甚麼意思?」女船長拉著他的手臂猛搖。「那麼你當初為甚麼要聘她?」

他真想有人教他回答這個問題。如果他早知道那人會把事情弄砸,難道他還會去聘用她嗎?

「主顧會否不肯付錢的?」副船長問。

小伙子已經無力回答他這個問題。他只希望那女主顧快點進來給他一個答案。

就在此時,女主顧一臉不悅的走進來。「我們尊貴的主顧對你們的烹飪水準非常非常不滿﹗每位賓客都說這是他們所吃過最難下嚥的一餐。我們的主顧決定不會支付半分錢,你們走吧。」

「妳說甚麼?」女船長怒吼。「哪有請人家幹完活不付錢的道理?」

女主顧把其中一個鍋的剩菜舀出來。「妳自己嚐一口吧。即使妳不懂烹飪,也會明白我在說甚麼。」

女船長一嚐,臉色完全變了。她怒目瞪著小伙子,使他完全不敢抬起頭來。

「我明白妳的意思。」女船長抑住怒氣。「但妳也看到我們自己也聘了幫工,他們的酬金我們還要自掏腰包支付的。你們就當是念在我們以往曾經為你們服務過的份上,至少付一部分的錢吧。就算不肯付一半,也起碼付十分一,好嗎?」她突然直直的盯著女主顧。「如你們這個條件也不答應的話,我們便會去縣大爺處請他定奪。」

「沒有必要對簿公堂傷了和氣吧?」女主顧說道。「好,為了以後仍能好好合作,我們會支付那十分一的費用。不過與飲食有關的工作,我們永遠不會再找你們承辦。」說完後,她便請下人把兩金半交給女船長。

「那個瑪媲女子還在外面嗎?」女船長慍聲問。

小伙子怯怯的點點頭。

「你馬上向她轉告主顧的說話,讓她知道那些菜有多難吃,還有﹗告訴她我們要扣她的酬金。」

小伙子只得硬著頭皮去找那瑪媲幫工。

「食物貴求美味……妳卻把本來好端端的食物都攪難吃了。現在主顧很不高興,他們說這是他們所吃過最難下嚥的一餐。」小伙子盡量以平靜的語氣跟對方說。

「甚麼?主顧要求食物要好吃,你怎麼不早點說?」瑪媲幫工大聲嚷道。「這分明是你們的責任﹗你信中寫的那四個要求明明沒有提到這一點﹗」

小伙子以為自己聽錯了。任誰普通煮一頓飯也是以好吃為目的的吧?更遑論這麼重要的晚宴?誰會覺得這個要事先說明的?﹗他的整個世界頓時變得灰濛濛的,他這次實在是徹頭徹尾的所託非人……

「你們這些人,根本就是欺壓我們這些苦學生。你們沒根沒據就說不滿意,實在太不公平了﹗枉我溫習到一半也跑過來幫忙,要是我考試掛彩了,這個責任你們是否承擔得起?﹗」瑪媲女子激動地指著小伙子的鼻直罵。

聽到吵罵聲,女船長馬上衝出來,拉著瑪媲女子跟她理論。小伙子腦海一片空白,聽不到她們爭辯的內容。他只不斷的想,是否他的八字歪了,怎麼這些日子以來,沒有半件如意的事情發生在他身上……

及後,女船長擺平了事情,向各個幫工說沒有辦法向他們支付原先協定的酬金。她掏出了半金,連同那兩金半一併分了給他們。他們一一垂頭喪氣的離開了。

小伙子心裡很難過,自覺愧對那三位校友。大家都這麼努力,而且廚藝都這麼好,卻被別人的過錯拖累了……至於他自己,他很清楚經此一役,以後的日子會更難過。

追月的小伙子(十三)(转载)

果然,女船長對他的態度比平日更惡劣,偶爾他又會聽到副船長高聲說:「我都說過那個百人宴的工作接不得的啊﹗看現在,我們多悽慘啊﹗還要自掏腰包,虧了半金呢﹗」

「當初女船長答應這宗生意時,那個小人明明沒有說過半句反對的話,現在又跑出來煽風點火﹗」小女工一邊打掃睡艙,一邊不忿的說。

「他最愛打落水狗,我都已經習慣了。」小伙子苦澀的說。

「你面色很蒼白啊﹗又再整夜沒睡過嗎?」小女工關切的問。

小伙子搖搖頭。「怎麼能睡得著?我覺得自己就像進了賭場,然後聽了人家的推薦就信心十足的押下了所有籌碼,結果呢?輸個清光……」

小伙子記起那天其中一個校友還反過來安慰他,還勸他以後聘幫工之前,應要先考核一下對方的能力。

是的,是他太相信人了。小妞說那個瑪媲女子能力高,他便盲目的相信了,誰知道她竟然連一個普通廚子應有的概念都欠奉。

「那天副船長告訴我說女船長認為百人宴是你一手造成的爛攤子……但不要連你也自己責怪自己吧。」小女工勸說。「船上的生活已經夠苦了,不要把自己弄得更悽慘吧。」

「我這幾天反複在想,在威猛號上工作,不僅令我自己猶如身處煉獄之中,更會連累我認識的人。先是故人無辜的被女船長上門大鬧、繼而是校友這次辛勞過後又無法收到全數酬金……」他垂下眼。「再這樣下去,我怕我真會眾叛親離。」

「你不要再多想了﹗」小女工搖搖他。「這根本不是你的錯﹗你的朋友都會明白的。還有,以後船長要是再叫我們向她推薦人的話,還是推卻好了 — 除非對方是你的仇人吧。」

他給小女工逗笑了,心底卻無法樂起來。

***

這天為了補給物資,船靠岸了。以往小伙子總會乖乖的留在船上,直到女船長准許他離船時才上岸去。但今天他感覺到,不馬上去透透氣的話,他真的會壓抑得發瘋。當副船長理所當然的一下子衝到鎮上耍樂時,小伙子便跟著他箭步走到鎮上。

小伙子進了一家酒吧,在調酒師面前坐下後,他問:「有沒有一種酒可以令人麻木、不再感到痛苦?」

聽了這個問題,調酒師抬頭定睛審視他好一段時間。「年輕人,究竟是甚麼使你如此憔悴?你的眼神沒有半絲光彩……我從未見過如此空洞的眼睛。」他柔聲問。

調酒師形容得太貼切了!空洞的不僅是他兩眼,他的心亦如此…… 就連一個陌生人也可看出他滿心積鬱、會關切慰問,為何船上朝夕相對的那兩人卻可以完全不在乎?而小女工除了同情他之外,亦甚麼也做不來,因為她的處境不見得比他好很多。

想到這裡,他悲從中來,哽咽著把這些日子以來的辛酸娓娓道來。

聽罷,調酒師皺起眉頭。「你乾脆現在便逃吧!這裡距離你家鄉不算太遠的。要不然你也可以暫時留在鎮上,這裡的生活不賴的啊。」

「可是我仍未等到海上的圓月……」

「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你不會明白的……這個心願是使我能夠熬到現在的動力。現在放棄的話,那我過去一年多就是完完全全的白活了。」小伙子的思緒又再飄到使他魂牽夢縈的老家。「我們家貧,從小我便很渴望可以一睹外面的世界。我知道母親也曾經有過這份渴望,但她為了生計、為了這個家,就連我們鎮外的地方她也未曾踏足過。在我小時候,她總會向我訴說她從別人口中聽來的驚險故事、奇幻故事。她曾經說過,海上的圓月就像柔滑的黑色天鵝絨上繫著一顆世上最耀目的寶石般……那瑰麗的畫面深深烙在我的腦海裡。我對自己說,總有一天,我要親自去印證,然後歸來更細緻地向母親描述那個景致。」

調酒師默默遞上一杯酒,待他說下去。

「但願望歸願望,我也有自知之明,知道可能到我百年歸老也沒有這種機會,誰知現在的自己竟然真的在行船。可是那機會卻咫尺天涯,總是只差一點點我便可圓夢,只差一點點而已……」

「多數人在逐夢的過程中都是快樂的。你呢?你有快樂過嗎?」

調酒師這個提問,一下子打進他心坎裡。他想起了第一個圓月之夜,他懷著興奮無比的心情由黃昏開始在甲板上靜候著,他清楚記得自他的心跳急促得彷彿整個心會破胸而出般;繼而在腦海中浮現的是那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密雲將整個天空籠罩著,他卻依然痴痴的在甲板上呆等,祈求雨會停、圓月終會出現。結果雨下了一整夜,他沒有等到期待以久的圓月。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不幸的圓月之夜……他的心情一次又一次由興奮淪為失望、再由失望濫淪為絕望。滿心期待漸漸落得滿心驚惶,他愈來愈怕下一個圓月之夜又再遇上一樣的霉運、怕自己到老死也不能如願、怕無法再撐下去、怕會瘋掉。

看到小伙子怔怔的,調酒師繼續說下去:「無疑,我的確無法完全理解你的執著和痴迷。如果你認為是值得等的話,我也只能衷心的祝你終能如願。雖然我們萍水相逢,但我也希望你不會為你現在的決定而後悔。」

三個月吧。如果這三個月仍未能一睹圓月的話,他便會認命,返回故國去。小伙子終於下定了決心。

追月的小伙子(十四)(转载)

由於沒有主顧要求托運貨品,因此威猛號泊在這碼頭上已好幾天了。忙碌的時候固然辛苦,但船務少並不代表能休息。女船長看到小伙子或小女工有暇,便會吩咐他們去把整個甲板仔細洗刷一遍,又或者叫他們做一張記錄表,記下每天有多少隻海鳥在威猛號上停留過。

對於這些指令,小伙子已經麻木了,他自覺就像一具面無表情的行屍走肉,又或者像個木偶,被人扯一下、他便動一下,再沒有半點愛憎感情。每當他看到小女工無論接到如何無理的指令,仍能溫柔地笑著應對之時,他實在覺得她很了不起。

女船長常常坐在甲板上唉聲歎氣,但她的歎息聲之大,有如那些在劇院台上的表演者般,不似是一種單純的慨歎,更似是要刻意讓人聽見。

有天,小女工悄悄的告訴小伙子,副船長向她透露說威猛號最近的生意很差,叫她要小心行事,不要觸怒女船長。

「前陣子生意不錯的時候,女船長自己把很多主顧罵走了。現在我們的主顧沒剩下多少個,分明是她自己種下的果,卻反過來恐嚇我們。這是甚麼道理?」小女工忿然說。

「在這艘船上,錯的永遠只有我倆。她不會記得自己把主顧趕走的事,只會認為是我們懶惰才會生意欠佳。」小伙子平靜的說。「我在船上待了這麼久,從未見證過半件公平的事。」

說著他往船頭方向望去,見到那正副船長正在低聲討論些甚麼。

同一天黃昏,那兩人相繼上岸去了。聽小女工說,那兩人要去探訪威猛號的其中一個臨時幫工。

***

一覺醒來,小伙子赫然發現自己手中被塞了一張紙。他揉揉眼,開始閱讀上面的字。讀後他憤怒得久久不能自已。「咦?你怎麼了?你的面色很差啊﹗」此時小女工亦已醒過來。

小伙子不發一言,把那張紙遞給小女工。

「我知道你依然因為百人宴的事情很不爽。你肯定在埋怨自己倒運,其實人們自覺不夠幸運,只不過因為他們不夠努力而已。

你們兩個小工其實很幸運,我和副船長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你們兩個小工卻可以悠然的做些芝麻小事。我每天站著坐著睡著醒著都要關心威猛號的事務、為它奔波勞碌,你們卻只需留在船上輕輕鬆鬆的。

我們又容許你們呼吸、容許你們上廁所、容許你們吃東西、你們病得臥床不起時我們又容許你們休息,你們能遇到如此慷慨的船長,是你們幾生修來的福氣。

你卻總是不知足、不懂感恩﹗我告訴你,要是你想純粹做個廚子的話,便滾回陸上去吧。你找家餐館便可以去當一輩子的廚子。作為一名船員,你的表現在十分之中只值九點八分。但這樣是不足夠的。純粹當一個好廚子,對威猛號來說是不足夠的。

船長大人」

「她這是甚麼意思?怎麼如此莫名其妙的?」小女工讀完信後一臉茫然。「不足夠是甚麼意思?為甚麼她不說清楚怎樣才算是足夠?」

「她是想把我迫走。」小伙子咬著牙說。

「她當初聘用你的時候,不就是請你來當廚子的嗎?為甚麼她要說純粹當一個好廚子並不足夠?」小女工繼續追問。

「她寫些甚麼根本不是重點,她的目的才是。她根本就是想迫我生氣,使我一怒之下把那僅有的工資都放棄,直接跑回家去。」小伙子強忍著怒火:「你昨天提到他們要去找那個幫工之時,我已經感到有點奇怪。他們肯定打算要迫走我,然後召那名幫工來幫忙吧。」

「不會吧?」小女工說。「說不定那個女人只是發發脾氣罷了……」

「假如是平日她指著妳的鼻來罵的話,那還可算是一時之氣。」小伙子吸一口氣。「但她現在是坐下來寫了這種話,再把它塞到我手裡,肯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說不定她還跟那個小人詳細討論過,要怎麼寫才能夠嚴重打擊我、使我知恥而退。」

「他們應該不會如此無情吧……」小女工說,但自知這話連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小伙子搖搖頭。他頗能肯定「情」這個字跟那兩人是扯不上關係的。

追月的小伙子(十五)(转载)

小伙子把他的行裝都收拾好,以便哪天他們把他送回鄉去,他也能迅速離開。如他即時便要走,那他唯一的遺憾將會是下個圓月之夜快到,他卻無法等得到那天。

收拾東西時,小女工一直在旁勸說,叫他不要擔心,說他太杞人憂天了。

然後,有天女船長忽然告訴小伙子,她想找天跟他討論一下來年威猛號的大計,叫他好好想一想有甚麼好點子。來年?他有點困惑。小女工得知後,很高興的拉著他:「看﹗說要跟你談明年的事,就是說他們沒有打算把你迫走啊﹗你不要再整天板起臉吧!來!開心些吧。」

真的是他多慮了嗎?夜裡,他獨自躺在甲板上、望著星空時,他反複問自己。

好,就當是他多慮。但能夠寫出那種話,根本就代表對方絲毫不重視你,可以對你棄之如敝屣吧?既然如此,苦苦勾留,又有何意義?難得現時船正泊著岸,何不現在就逃到陸上去,回鄉也好、另闖新天地也好?

不﹗就這樣走掉,太便宜了那兩人。怎麼說也要取了本月的三金才走。

何必要這麼卑躬屈膝的捱下去?為了自己的尊嚴,離開吧﹗

尊嚴?一早已經消散得淨盡了。

可是你這樣捱下去,捱得太辛苦了……

反正已經被折磨了這麼久,再捱一陣子又何妨?而且下次月圓之夜又快到了……她還拉著你去談來年的事,就是說仍重視你吧?

重視?異想天開﹗你肯定是發瘋了﹗

算了,不要再想了﹗

小伙子率率頭,回到船艙去睡。

***

後來,威猛號起航了。駛到海中央時,副船長突然把小女工召到他的艙去,女船長則隨即說有事情要跟小伙子討論。

「我有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想先聽哪一個?」女船長故作神秘的問。

「壞消息吧。」小伙子覺得她這個問題太無聊了。

「我們決定要解僱你。」女船長直直的望著他,似乎期待著些甚麼反應。

「嗯。」他唯一感到不忿的,是他明明一早已經做好的心理準備,卻被她那甚麼「討論明年大計」的狡詐把戲給打亂了。否則他不會像現在般感到一絲絲的驚訝。

「好消息是我們會把那三金支付給你。」

這種理所當然的事情也稱得上是「好消息」?這個女人的思路實在太教人匪夷所思了﹗

「你有問題要發問嗎?」

難道要問她為何船泊岸時不說,偏要在船駛到海中央、無路何逃之時才說?難道要問她跟那個小人何時會歸天嗎?他冷笑,不發一言。

小伙子回睡艙收拾東西時,小女工走進來。他正想把被解僱的事告訴小女工之際,她說:「剛剛副船長已經告訴我了。他叫我不要害怕,但以後做事要小心謹慎。」

這麼一件事情也要弄得像個甚麼大陰謀般,但處理平日的船務時又不見得他們如此計劃周詳……那兩人實在是兩條可憐蟲。

「我走後,妳要好好保重。」

「沒有你在身邊,我以後的日子會過得很苦的……」小女工可憐兮兮的望著他。

他勉強笑了笑,把行裝帶到甲板上。

「你們現在可以把我送回岸上去了。」他說。

「甚麼岸上?」女船長一臉驚訝。「你現在便要走。」說著副船長便一下子衝過來,與女船長合力把他推進海裡。

在水中掙扎著時,他喝了很多口海水。沒入水中之際,他責怪自己竟然只猜對了一半。他猜得出他們想要他走,卻猜不到他們會用這種方法。良久他才定過神來,馬上撥動手腳游起來。此時威猛號已經駛得很遠,但他隱約仍聽到女船長的大笑聲,亦聽到小女工在呼喊他的名字。

他不會在海中死掉的……他一邊游、一邊在腦海中對自己說。他很希望快點有船經過,可以救起他。游了很久很久以後,他開始乏力了,模糊間他彷彿聽到一陣船笛聲……

追月的小伙子(終)(转载)

怎麼好像有燈光在眼前閃動的……這裡是天堂嗎?小伙子緩緩地睜開眼睛,看到了幾絲燈光,同時看到了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太好了﹗你終於醒來了﹗」

他想起來了,面前不就是那個也是行船的故人嗎?

「我們看到海上有人在浮著,便馬上去救。救起來後發覺竟然是你,真把我嚇一跳呢!你沒有事吧?」故人關切的問。

「我沒事。」他有點虛弱。

「你怎麼會在水裡的?你們的船出了意外嗎?」

「我被扔進去的。」

「天殺的!他們竟然如此狠毒﹗」故人忿忿不平。「自從那婆娘衝進我們的船隊大吵大鬧之後,我已徹底明白了你為甚麼會變得了無生氣、眼裡充滿無奈和憂鬱。我生平最討厭這種老太婆,恃著自己一把年紀便目中無人。對年輕人不去提拔還倒過來打壓,甚是該殺﹗」望向小伙子,故人的眼神柔和起來。「見識過那個婆娘的潑辣之後,我一直很擔心你,但又無法聯絡你。我甚是希望在哪個碼頭可再碰到你,得悉你的近況……想不到再見之時竟是此情此景。」

「謝謝你……」得知這些日子以來,原來有人在默默惦念他、替他憂心,小伙子甚是感動。

「你昏迷未醒的時候,我已經向船上一干人等介紹過你。」故人笑說。「我跟他們說,你是我的同鄉好兄弟。我在家鄉嚐過你的菜,味道一流,我繪形繪聲的,惹得他們口水直流,哈哈。他們都很期待著你醒過來,能一嚐你的手勢。」

故人突然在他耳畔悄聲說:「不必擔心,你就在我們船上待著吧。雖然未得你同意,但我剛剛已經向船長和水手長請求讓你留在我們船隊工作。」他微笑著。「我知道你是個人才,也知道他們想多聘個廚子,所以你不必顧慮些甚麼,只需好好休養。」

小伙子聽到這話,眼眶頓時濕潤了,他無法相信,如此倒運的自己沒有死掉之餘,還可得到如此的厚待。「謝謝你……你是我的恩人,我實在不知道該怎樣報答你。」

「別傻吧。就算我不認識你,我也肯定不會袖手旁觀,眼巴巴看著你死掉吧?」

是的,大概換了是大部分人,也不會把一個曾經朝夕相對的人扔到海裡,由他自生自滅的……

「我們已經幫你替換了乾的衣服。你先好好休息一下,有甚麼明天再談好嗎?」說著故人正要轉身離去。

「請問今天是十五嗎?」小伙子忽然想起了件重要事情。

「對啊。」

「外面有暴風雨或密雲嗎?」他屏息靜候著故人的答案。

「今夜天朗氣清。」他微笑。

「真的嗎?真的嗎?」小伙子激動得拉著故人的衣袖。「我想馬上到甲板去,可以嗎?」

故人的表情有點訝異。「當然可以啊。我扶你吧。」

走到甲板上,眼前的夜幕就像一幅藍黑色的天鵝絨般,他抬頭已望到那顆看似觸手可及的明亮寶石,她的光芒使漫天的星宿亦黯然失色。她既圓且大,令他愈看愈覺得不真實,就似是有人用黃白色的紙剪了個完美的圓形,然後黏到天上去一般。

他感覺到熱淚靜靜沿臉龐淌下,沒有悲愴、沒有傷痛,此時此刻,他落下了的,是純粹感動的眼淚。

跟离婚前兆说hi~

有结婚不久或才几年就想离婚的朋友吗?当然有。 有个朋友说想离婚,他也不是第一个,哦~我们都到了看朋友离婚的年龄了。。 单身时,大家问,有没有男朋友? 拍拖时,大家问,几时结婚?(也有爱说狠话的朋友问几时分手?) 结婚时,大家问,几时生孩子?(等不到分手的...